专家共话“全球稳定币监管的香港模式与亚洲协同”

 

　　中国国际金融论坛香港峰会于2025年11月6日在香港召开，本届峰会以“变局中的金融新生态：开放、创新与可持续”为主题。

　　香港Web3.0协会秘书长，香港科技大学区块链教授雷志斌主持“全球稳定币监管的香港模式与亚洲协同”圆桌对话，对话嘉宾为欧洲数字货币协会主席萨布里，全球法人识别编码基金会（GLEIF）总裁Alexandre Kech，香港特別行政区立法会议员（科技创新界）邱达根，恒峰资产管理有限公司董事长、第一前海国际资本董事长龚方雄 。

　

　以下为对话实录：

　　欧洲数字货币协会主席萨布里：

　　

　　我是Thaer SABRI，欧洲数字货币协会席。我们是一个行业贸易协会，汇聚100+支付服务提供商，业务以欧洲为核心，同时面向亚太拓展。协会成员多聚焦于“另类支付”（Alternative Payments），既涵盖卡基支付、账户收付款、线上数字钱包，也日益关注稳定币。我们的一些成员包括Circle、Gemini、Coinbase，因此在稳定币生态中具备较强的“铺路式”参与与实践基础。

　　稳定币的定位与规模

　　稳定币本质上是一种数字化的支付产品，与传统信用卡、借记卡、银行账户支付在用途上高度相似，但在体验与机制上引入了24/7实时结算、可编程性与链上可组合性等新特性。

　　在过去25—30年的支付演进中，每一次出现能够满足“此前未被很好满足的需求”的新支付产品，都有可能形成规模化应用。稳定币填补了现有体系中的“真空地带”，已走上“高速之路”。

　　以2025年第三季度为例，稳定币的季度交易规模已达约15万亿美元，显示出强劲的网络效应与流动性集聚，验证了其在电子支付与跨境结算场景中的实用价值。

　　主权与监管框架的共性

　　多法域正在推进主权层面的法币数字化与稳定币监管，其共同点在于：

　　通过主权或受监管的支付工具巩固货币主权与支付主权（如数字欧元、数字人民币的推进）；

　　对在辖区内运营的稳定币建立清晰的牌照、储备、审计、赎回与反洗钱要求，并对境外未获认可的稳定币设置准入与使用壁垒；

　　在“相同业务、相同风险、相同监管”的原则下，推动跨境协作与互操作，降低合规摩擦与系统性风险。

　　代表性进展包括：数字人民币（e-CNY）的研发与试点、欧洲央行对数字欧元的推进、美国围绕稳定币的立法与监管讨论，以及香港与阿联酋在支付代币/稳定币方面的法规建设。上述路径虽各有侧重，但目标一致：在主权可管、风险可控、用户可获的框架下，促进数字支付的普惠与效率。

　　香港的定位与亚洲协同

　　香港具备国际金融中心与亚洲外汇交易中心的长期优势，并与亚洲主要城市形成高频联通。依托这一基础设施与制度环境，香港完全有机会成为稳定币与代币化生态的聚合枢纽，在合规前提下连接中国内地、东南亚与全球的资金、资产与用户。

　　可操作的方向包括：

　　以持牌稳定币发行人/托管人/VASP为核心，构建“链上可验证凭证 + 链下审计”的双轨合规框架，确保发行、储备、赎回全链路可核验；

　　在零售与机构两端同步推进“法币—稳定币—CBDC”的互联互通，探索多币种稳定币与多边清算在贸易结算、跨境汇款、B2B支付中的应用；

　　以沙盒机制与跨境合作备忘录为抓手，建立风险监测、制裁筛查、数据治理与应急回滚的行业标准，形成“可扩展、可监管、可审计”的示范路径。

　　全球法人识别编码基金会（GLEIF）总裁Alexandre Kech：

　　

　　我是Alexandre KECH，全球法人识别编码基金会（GLEIF）总裁。GLEIF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应运而生，目标是以可验证的法人身份为全球金融体系建立“信任层”，避免因信息不对称与不透明导致的系统性风险。我们正处在从传统金融向数字金融加速演进的拐点。无论是稳定币、代币化资产，还是跨境支付，只有当“谁在和谁交易”这件事在全球范围内可被实时、可信地验证，规模化与合规才可能同时成立。GLEIF推动的LEI（Legal Entity Identifier，全球法人识别编码）正是这一信任层的基础设施。

　　香港模式与亚洲协同

　　香港具备成熟的外汇交易中心与国际金融基础设施，叠加“一国两制”的制度优势，天然适合成为连接亚洲—欧洲—美洲的数字金融枢纽。

　　在监管思路上，香港长期倡导“相同业务、相同风险、相同规则”（Same Activity， Same Risk， Same Regulation），与GLEIF以LEI实现“穿透式识别、持续合规、全球可比”的目标高度一致。亚洲协同的关键在于“标准先行、互操作为要”：以LEI为锚点，打通虚拟资产平台、支付系统、交易报告库与央行数字货币（CBDC）之间的身份语义，形成“一码到底”的可验证链条。

　　稳定币与可验证性的技术与监管要点

　　稳定币要实现“价值稳定、合规可用、跨境可互操作”，离不开四类可验证性：

　　发行主体可验证：发行人与托管人须持有并公开LEI，披露储备资产、审计与赎回机制。

　　储备资产可验证：引入链上可验证凭证（VC）与预言机，对储备的构成、估值、现金流进行实时或准实时核验。

　　交易对手可验证：钱包与智能合约地址与LEI绑定，结合制裁名单筛查与旅行规则（FATF Travel Rule）信息，降低制裁/洗钱/诈骗风险。

　　跨境结算可验证：在RTGS/跨境支付系统与交易报告库中嵌入LEI字段，提升透明度与可追溯性。

　　在香港与亚洲实践路径上，可优先推动：

　　将LEI纳入虚拟资产服务商（VASP）与稳定币发行人的持牌要件与持续合规报告；

　　建立“链上VC + 链下审计”的双轨验证框架，确保储备与赎回的真实性；

　　以mBridge等多边平台为试验场，探索多币种稳定币与CBDC之间的可兑换与清算规则；

　　通过监管沙盒与跨境合作备忘录，在可控成本下验证“长期信任”的制度与技术组合。

　　面向亚洲的下一代数字基础设施

　　亚洲要形成有韧性的数字金融生态，离不开“监管—行业—技术”三方协同的By Design Resilience（设计即韧性）：

　　监管端：以LEI为统一身份主键，制定稳定币发行与托管、钱包地址绑定、制裁与高风险名单联动、数据留存与共享的明确标准；

　　行业端：推动钱包/交易所/托管人/银行对接LEI目录，形成端到端的合规链路与风控闭环；

　　技术端：在DART（Data， AI， Tokenization， Resilience）框架下，强化数据治理、代币化架构与动态监控，并以行业级演练与集体治理保障跨机构韧性。

　　通过上述路径，香港有条件率先形成“面向亚洲、连接全球”的稳定币与代币化基础设施：以LEI为信任底座，以可验证凭证与互操作协议为连接器，以监管沙盒与跨境协作为加速器，在可控成本与长期信任之间取得平衡，助力亚洲在数字金融时代实现更高水平的互联互通与协同发展。

　　香港特別行政区立法会议员（科技创新界）邱达根

　　雷志斌（主持人）：

　　接下来，我想聚焦一个关键问题——香港如何通过平衡创新与监管，激发类似硅谷的新动能，并为稳定币创造爆发式增长空间。这关系到稳定币能否长期生存与发展。Duncan CHIU议员，您作为香港立法会科技创新界议员，也是稳定币法案委员会主席，能否从技术与政策层面，为我们解读香港的探索路径？

　　邱达根：

　　感谢雷教授的提问。您的问题可归纳为两个核心：一是香港能否通过现有平衡制造（注：可能指“监管与创新的平衡模式”）激发类似硅谷的创新活力；二是稳定币市场（尤其是当前以安全合规为“负重”的发展路径）能否找到爆发式增长空间——这正是稳定币长远发展的关键考量。

　　我从两个层面分享观点：技术层面与政策层面。　

　　首先，技术层面，香港对稳定币的要求与全球主流实践基本一致。稳定币并非新生事物，其出现已有约十年，早期作为技术产品自发演进为重要的法币支付工具。香港并未为其设定与传统稳定币差异化的特殊技术要求，但在监管框架上，我们紧跟国际趋势——例如，背靠资产（储备资产）的标准与欧洲MiCA（《加密资产市场监管法案》）、美国《吉尼斯法案》（注：可能指美国稳定币相关立法）相近，确保稳定币具备全球通用性（而非仅限香港或单一市场使用）。　　

　　最大的争议点在于合规验证机制：传统稳定币市场普遍采用“黑名单制”（如KYT/KYA，即“了解你的交易”或“了解你的地址”），通过追踪交易历史，冻结曾涉及洗钱等问题的资产或钱包。但香港此次立法提出了“白名单制”——要求稳定币用户（钱包持有者）在开户时完成“KYC到钱包”（即“了解你的钱包持有者身份”），从源头明确用户身份与地域信息。这一机制的核心区别在于：传统黑名单是“事后追溯”（针对已出现问题的资产），而白名单是“事前准入”（确保用户从一开始符合合规要求）。　　

　　目前，全球稳定币市场规模已达2600亿美元，年交易量超30万亿美元，但主要服务于C2C（个人对个人）小额支付场景，痛点在于成本高、稳定性存疑。而香港的白名单模式，恰恰为此前未使用稳定币的群体（如大型企业、政府机构、国企央企）提供了合规入口——这些机构因黑名单制的潜在风险（如关联问题资产的连带冻结），往往对稳定币持谨慎态度。香港通过“监管+信用+法币背靠资产”的组合，为这类群体开拓了新的工具选择，我认为这是香港稳定币模式的重要创新，也是推动市场扩容的关键一步。　

　　其次，政策层面，香港作为国际金融中心，其法律标准与国际接轨，专业机构与人才均符合全球通行规则。在推动金融资产发展过程中，香港通过法律法规为金融产品赋予“信用背书”，这一点对稳定币尤为重要——任何金融产品若缺乏政府监管赋予的公信力，都难以获得广泛使用。香港的稳定币条例，正是通过明确的监管框架与合规要求，为市场参与者提供信心，同时保持与国际主流经济体（如欧洲、美国）的监管协同。

　　雷志斌（主持人）：

　　感谢您的分享。接下来想探讨香港的定位优势与挑战——经济学人曾用“纽伦港”（纽约、伦敦、香港）形容香港的国际金融中心地位。香港是全球第三大外汇交易中心，早在三四十年前改革开放初期，就已连接亚洲主要城市，成为区域外汇流动枢纽。基于这一优势，香港能否利用现有基础设施，进一步释放中国制造潜力、整合亚洲资源，并结合全球ESG标准，通过数字基础设施推动跨境合作（如稳定币的数字化应用）？同时，您认为香港在监管与技术协同方面面临哪些挑战？

　　

　　邱达根：

　　香港的优势与挑战，本质上是“传统金融数字化转型”与“监管技术适配”的双重命题。

　　

　　从优势看，香港拥有国际认可的金融基建（如外汇交易中心地位）、成熟的法律体系（国际通行的法律标准与专业人才），以及作为“超级联系人”的独特角色——既能连接内地市场，又能对接全球资源。这些为稳定币等数字金融工具的跨境应用提供了坚实基础。

　　

　　但挑战同样显著：监管与技术的协同需加速。过去二十年，互联网已推动全球金融产品直接竞争（如香港股票市场与美国股市的实时比拼），未来金融产品的“上链”（tokenize）与数字化是必然趋势。例如，美国SEC与CFTC正在讨论将传统金融产品（如股票、债券）转化为链上token（如美国正在试点的比特币ETF，本质是将加密资产转化为零售投资者可参与的金融产品），这一过程需要监管机构不仅懂法律，更要懂技术——包括链上身份验证（chain identity）、数据安全、人工智能应用等。

　　

　　香港的优势在于：我们有国际信誉、多元专业人才，监管机构（如SFC）也在积极提升技术能力（例如引入科技团队，理解链上数据与数字身份管理）。但必须承认，部分监管思维仍停留在“法律条文”层面，对技术细节（如量子计算对加密资产的潜在攻击）的理解深度不足。未来十年，所有金融产品都可能走向“链上化”，香港需要培养“既懂法律又懂技术”的复合型监管队伍，才能推出全球通行的高质量金融产品（而非仅限区域市场）。

　　此外，技术风险（如量子计算攻击）是全球数字金融的共性挑战。近期韩国已制定抗量子计算的稳定币标准，香港也需提前布局，确保数字金融基础设施的安全性。

　　

　　总结来说，香港有基础、有潜力，但需在“监管技术适配”与“全球标准对接”上更快一步，才能真正释放稳定币与数字金融的创新动能。

　　恒峰资产管理有限公司董事长、第一前海国际资本董事长龚方雄 ：

　　

　　主持人 ：

　　首先，有请各位嘉宾依次进行自我介绍并阐述观点。

　　正如刚才邱议员提到的，目前全球超过95%的稳定币是美元稳定币。面对这样一个以C2C和自托管钱包为主的大型市场，其安全性和未来发展方向，实际上需要从构建信任体系和金融基础设施的角度来考量。

　　在前不久的香港金融科技周上，财政司司长陈茂波先生指出，香港的稳定币应聚焦于跨境场景和实体经济的应用。这就引出一个关键问题：港币的主要应用场景目前集中于香港本地及有限的国际金融活动，我们应如何通过发行与港币挂钩的、或在香港受监管的稳定币，来真正带动区域乃至国际的流动性？特别是，能否借此支持“一带一路”的贸易发展和东盟的经济一体化？

　　这类似于移动通信的发展历程——一些地区跳过了固网宽带阶段，直接进入了移动互联网时代。数字金融也可能让一些经济体跨越传统金融基础设施的局限，直接拥抱Web3.0和下一代数字经济。

　　因此，我想请Frank（龚方雄先生）从产业、资本和数字金融的视角，为我们点评一下其中的机遇与路径。谢谢。

　　

　　龚方雄：

　　我从事的行业是资产管理，公司持有香港证监会颁发的第9号牌照。在进入这个行业之前，我长期在摩根大通负责投资银行业务。

　　金融行业有两个非常突出的特性：一是监管，二是创新。可以说，金融是监管与创新交织最强的领域之一。但金融的最终目的，还是要服务实体经济。

　　刚才提到的问题非常好。我们在探讨稳定币的监管框架和发展方向时，不能忽略其最根本的作用——服务贸易、促进跨国结算和跨境交易清算。这一点与监管模式密切相关。值得注意的是，实体经济的监管和金融行业的监管，实际上是两个不同层面的问题。

　　以中国为例，我们在资本项目下仍实行管制，金融国际化受到一定限制。但中国是全球第二大经济体、第一大贸易国，贸易项下的货币是可兑换的。这就引出一个关键问题：从监管和金融服务实体的角度，我们需要以创新的眼光和一定的灵活性来看待监管。

　　例如，我们强调穿透式监管和KYC（了解你的客户）。但现实是，全球99%的稳定币是美元稳定币，而美元是自由流动的货币。美元能占据如此主导地位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中国作为最大贸易实体尚未发行稳定币。如果中国推出稳定币，美元占比很可能将大幅下降。

　　这里就涉及到港币的定位问题。港币主要在香港本地流通，在国际贸易结算中使用有限。稳定币的货币属性应体现在清算、交易和投资等多方面，其中清算和交易属性与实体经济贸易直接相关，投资属性则相对独立。

　　目前很多监管理念是从金融投资品的角度提出的。若在强监管框架下要求稳定币服务于实体贸易并实现全球自由流转，确实存在难度。这也是为什么全球监管框架通常区分金融层面和贸易层面。

　　我提出的核心问题是：像KYC这类穿透性要求，可否优先在发行者层面落实监管，而在流转层面适当放宽？就如初级市场和二级市场有不同层次的监管一样。稳定币基于区块链技术在公链上发行，若设置过多“检查站”，可能会牺牲效率。如果公链上的操作仍像Web2一样处处受限，那Web3的创新意义何在？

　　因此，我们需要从底层基础设施着手，在保障安全与合规的同时，兼顾效率与流动性，这才是稳定币能否真正赋能实体经济的关键。

　　

　　主持人 ：

　　从刚才的讨论来看，如果香港的稳定币模式要获得成功，关键一点在于从本地监管拓展为区域共建，实现亚洲范围内的协同。那么，我希望从资本的角度请Frank（龚方雄）来分析一下：是否存在一种可能，通过区域间在密码学标准、技术框架和市场探索上的合作，形成一种分工协作？例如，香港依托其强大的金融基础设施和国际联系能力，而东南亚、东盟等地区则提供丰富的实际应用场景。这样既能避免重复建设，又能通过一套公认的标准机制，在资本、市场和技术上达成协同。您认为香港是否可能在这方面引领一种新的模式？

　　龚方雄： 

　　从技术层面讲，您可能是专家，但我从金融基础设施的角度看，这完全有可能，香港也完全具备这个优势。

　　这实际上是Web2与Web3一个非常好的结合点。稳定币本身就是一个混合体：它最初源于Web3领域，后来与实体连接，兼具去中心化特性，现在又与主权货币挂钩，形成了现代意义上的稳定币。

　　如果香港发行的稳定币要实现区域化甚至全球化应用，需要认识到：从主权货币层面看，港币本身就是一种与美元挂钩的稳定币，是Web2时代一个极佳的范例，其优势就在于与美元的联动机制。

　　我们刚才提到，香港的IPO规模今年是全球第一。如果未来所有的证券产品都能够通证化，这就是香港的巨大优势。我们的IPO市场已是全球领头羊，如果这些资产都实现通证化，那么香港发行的稳定币自然就成为这些通证资产的计价基准。这样一来，通过资产通证化，香港的稳定币就能迅速获得区域化甚至全球化的优势，发展前景非常广阔。

　　目前，全球稳定币总市值不到3000亿美元，整个加密货币市场规模约3-4万亿美元。但全球证券市场的规模超过100万亿美元，加上债券市场，总规模约250万亿美元。想象一下，如果能够将证券产品与区块链技术真正结合，实现大规模通证化，香港稳定币的发展空间将不可限量。

　　当然，难点在于监管，也在于您提出的技术挑战：如何在保障稳定币效率的前提下，构建一个趋于普适的基础设施，让各方只需叠加应用场景即可便捷使用。这是一个关键的技术难点。

　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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